
2000年的夏天,刘堡乡王山村峡里的山坡上,青草正长得疯。
“你俩去放牛,后晌回来有冰棍吃。”爷爷总是这样哄我们。我和堂妹小梅对视一眼,明知是哄人的,还是抓起赶牛棍出了门。冰棍不一定有,但能漫山遍野地跑,总比在家剥玉米强。
村里的孩子都出来了。二蛋牵着他家那头倔驴,秀秀抱着才满月的小羊羔,铁柱最神气——他爹把新买的半导体收音机别在他裤腰上,滋滋啦啦地唱着秦腔。
牛群慢吞吞地走,老黄牛打头,它认得路。小梅跟在最温顺的花母牛旁边。我举着爷爷编的柳条帽,觉得自己是个将军。
“看云!”小梅忽然指着天上。
我们都抬头。八月的云,白得晃眼,一朵追着一朵,从北山那边飘过来。铁柱的收音机里正好唱到:“我本是卧龙岗散淡的人……”二蛋接嘴:“咱们是王山村散放的牛。”
山坡上的草甸像绿毯子,一直铺到天边。牛群散开来,低头啃草,尾巴甩来甩去赶苍蝇。我们把牛绳盘在牛角上,任它们去。羊群胆小,总是挤在一起,咩咩地叫。
最淘气的是那头小黑牛,总想往沟里跑。我不得不时时盯着,举着棍子吓它:“再跑,晚上不让回家!”它眨着湿漉漉的大眼睛,像是听懂了,又像是没懂。
展开剩余70%小梅和二蛋他们采野花编花环。山丹丹红得滴血,马兰花紫得透亮,还有那些叫不上名的,白的像雪,黄的像金。小梅把编好的花环戴在花母牛角上,牛不耐烦地甩头,她又赶紧摘下来。
“快看!野兔子!”铁柱忽然大喊。
草浪里果然有个灰影一闪。我们都来了精神,撒腿就追。兔子跑得飞快,三拐两拐就不见了。我们喘着粗气停下来,互相看着对方通红的脸,忽然一起大笑起来。笑声惊起了草丛里的蚂蚱,噗啦啦飞起一片。
中午最热的时候,我们把牛赶到背阴的坡下。大家围坐在一起,掏出兜里的馍馍。铁柱他娘给他带了腌萝卜,咸香咸香的,就着馍吃正好。小梅把馍掰碎了喂那只小羊羔,羊羔粉嫩的舌头舔得她手心直痒痒。
“听我爷爷说,他小时候也在这放牛。”二蛋躺在地上,嘴里叼着草根,“那时山上还有狼呢。”
秀秀吓得往我这边靠了靠。铁柱满不在乎:“现在哪有狼?最大的野物就是野兔了。”
确实,这些年山上树少了,地多了,野物也少了。只有这些牛羊,还和爷爷那辈一样,慢悠悠地啃着青草。
后半晌,牛都吃得肚子滚圆,趴在地上反刍。阳光斜斜地照过来,把每根草尖都染成金色。远处的梯田里,大人们还在弯腰干活,身影小小的,像田埂上的稻草人。
“该往回走了。”我站起来拍拍屁股。
清点牛羊是每天最紧张的时刻。二蛋数了三遍,总觉得少了一只羊。大家分头去找,最后发现那只调皮的小山羊卡在石缝里,正可怜巴巴地叫。我们费了好大劲才把它拽出来,它一身白毛都蹭灰了。
回村的路上下起了太阳雨。雨丝亮晶晶的,在夕阳里闪光。牛群加快了步子,它们认得家的方向。村口的老槐树下,爷爷果然站在那里等,手里举着两毛钱一根的冰棍。
“牛都吃饱了?”爷爷问。
“饱了!”我和小梅异口同声,抢过冰棍就啃。冰棍已经化了一半,黏糊糊的,但甜得很。
晚上躺在床上,还能听见牛圈里传来的反刍声,咕噜咕噜的,像山泉在石头上流。小梅在隔壁和婶婶说悄悄话:“今天花母牛差点踩到我的脚……”
又一个放牛的日子过去了。
现在想来,那些漫山遍野跑的日子,那些追野兔、编花环、数星星的日子,竟是我们最早认识的自由。牛铃叮当,响彻了整个童年;青草的气息,浸透了那些再回不去的夏天。
如今王山村的山坡上试行退耕还林,村里很少有人家养牛了,许多人都外出务工或者做生意。去年回去,看见二蛋的儿子抱着手机打游戏,问他可曾放过牛,他茫然地摇头。
山还是那座山,只是再没有散放的牛群,没有举着柳条帽追兔子的孩子。只有风还和当年一样,吹过空荡荡的草甸,吹向更远的山峦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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